书桌抽屉里那枚生锈的自行车铃铛突然被碰落时，我正伏案整理旧物。金属撞击的清脆声响在空荡的房间里格外刺耳，铃铛表面斑驳的绿锈下，依稀能辨认出"小芳"两个字。这辆凤凰牌自行车是父亲在1987年用半年的工资买的，铃铛原本挂在后座，每次载我去镇上读小学时，总会随着颠簸发出清越的响声。

记得那个蝉鸣聒噪的暑假，父亲把自行车擦得锃亮，在车筐里塞满水果和作业本。我坐在后座晃着腿，看前轮碾过坑洼的土路，车铃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斑。直到某个暴雨突至的傍晚，父亲浑身湿透地推着自行车回家，我才发现他后背的衬衫洇出大片水渍。那天夜里，我听见他蹲在院里的梧桐树下抽烟，烟头在水泥地上磕出"啪嗒啪嗒"的闷响。

后来我考上了县里的重点中学，父亲开始频繁缺席我的家长会。他总说在工地赶工，却再没穿过干净的中山装去学校。直到高三那年，我在他工具箱底发现半盒发霉的胃药，才明白那些深夜咳嗽声的来源。高考放榜那天，我攥着录取通知书在工地门口等到暮色四合，父亲终于出现在尘土飞扬的路口，安全帽下的脸庞被晒得黝黑，手里拎着用报纸包着的卤煮鸡爪。

这些遗憾像年轮般在记忆里层层叠加。初二那年转学，我故意把同桌小满的作业本藏在书包夹层，导致她当众被老师点名。我们曾共用一支自动铅笔，在课间互相传阅《读者》杂志，却在某个春日下午因为误会绝交。直到毕业典礼那天，我在她座位下发现那支笔和半本杂志，扉页上歪歪扭扭写着"对不起"，纸页间还夹着去年生日时她送的千纸鹤。

最深的遗憾却藏在母亲床头褪色的相框里。去年冬天她确诊肺癌时，我正在为雅思口语考试焦头烂额。视频通话里她笑着展示化疗后新长的黑发，我却把手机架在床头柜上转身去背单词。直到整理遗物时，在抽屉深处发现她用红笔标注的日程表：每天下午三点陪我看《新闻联播》，每周日去公园喂流浪猫，还有用毛笔写的"囡囡高考加油"。

这些遗憾像未愈合的伤口，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突然渗出血来。去年深秋回老家，发现父亲把那辆老自行车捐给了村小学。孩子们在铃声中嬉笑着骑车穿过田埂，清脆的响声惊起一群白鹭。暮色中，我摸着车铃上模糊的"小芳"，忽然明白遗憾从来不是终点。它像陈年的普洱茶，在时光的沉淀中褪去焦苦，沉淀出温润的回甘。

整理完最后一件旧物时，夕阳正斜斜地照进窗棂。生锈的铃铛在掌心微微发烫，我忽然想起母亲临终前攥着我的手，枯瘦的指节几乎要掐进我的皮肤。"囡囡要记住，遗憾是生命里最温柔的刻度。"她浑浊的眼睛里泛起泪光，窗外的梧桐叶正簌簌落下，像极了那年父亲烟头在水泥地上跳动的微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