暮色四合时，山坳里的青石坡总会浮起一片游动的剪影。那是一只山羊的影子，随着日头西斜逐渐拉长，在斑驳的岩壁与草叶间游移。我总爱蹲在溪畔观察它，看这团影子如何与真实的小山羊保持同步呼吸，又在某个瞬间突然挣脱实体，独自在暮色中晃荡。

清晨的薄雾里，山羊群像散落的银珠缀满山脊。它们的影子被朝阳钉在石板上，细长的脚掌与粗壮的躯干在灰褐色的苔藓间交替闪烁。最年长的老羊常独自踱步，影子便如墨笔勾勒的剪影，在岩缝间投下深浅不一的纹路。我见过它蹲在崖边啃食岩蒜时，影子突然被山风掀起，竟在石壁上勾出一道闪电般的裂痕。

正午的日光最是慷慨，将山间的影子都镀上金边。山羊们蜷在树荫下打盹，影子便像凝固的琥珀，将每根绒毛都定格成琥珀里的虫豸。有次暴雨突至，整群山羊慌忙躲进岩洞，我看见它们湿漉漉的影子在洞口列队，宛如石壁上走出的古老图腾。雨停后，那些影子又化作流动的溪水，漫过被冲垮的土路。

黄昏时分才是影子的狂欢时刻。当最后一缕阳光掠过松针，山羊的影子便开始调皮地捉迷藏。它们时而与倒映在溪水中的自身重叠，时而化作游动的火舌舔舐岩壁。最奇妙的是当群山吞没最后一道霞光，影子会突然褪去实体依托，在渐浓的夜色中跳起诡异的独舞。有次我举着松明火把靠近，却只看见影子在岩缝间碎成千万片，又倏地聚合成一只振翅欲飞的夜枭。

这些游移的影子让我想起爷爷常说的"山灵显影"的传说。他说每只山羊都是山神撒下的棋子，影子则是它们与天地对话的密码。有年深秋，我亲眼看见老羊的影子突然化作白鹤，驮着它飞向云雾缭绕的峰顶。从此那块青石坡再没山羊驻足，唯有影子在晴雨交替中反复描摹着残缺的轮廓。

如今每当我站在溪畔，总能看见那只游荡的影子。它不再与真实的小山羊同步，却将所有山羊的形态都熔铸成永恒的幻影。暮色中的山风依旧在岩壁上刻写古老符咒，而那些游动的影子，或许正是山川对生命最温柔的纪念——当实体消逝时，影子会化作星子，继续在夜幕中讲述那些被阳光遗忘的故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