暮色四合时，我总爱站在江边的老槐树下。江水在夕阳下泛着碎金般的光，远处货轮拉响汽笛，声波在暮霭中层层荡开。这样的时刻，我总会想起爷爷那顶褪了色的草帽，想起他生前常说的"凝望是时光的琥珀"。

爷爷的草帽是江畔船工们的图腾。每年清明，他都会带着这顶草帽去江心祭拜。草帽上密密麻麻的补丁里藏着三十年前的浪花，帽檐的竹篾经年累月被江风磨得发亮。我常看见他站在船头，望着对岸的芦苇荡出神，草帽在江风中轻轻摇晃，仿佛在替他诉说那些沉入水底的往事。有次暴雨夜，我撞见他在船舱里修补渔网，手电筒的光柱里，草帽的补丁与渔网经纬交织，竟像一幅褪色的水墨画。

这种凝望在江畔代代相传。我曾在档案馆翻到泛黄的《江工志》，里面记载着光绪年间江工们"以石锁江"的壮举。那些石匠们每天在江边立块界碑，用铜锣召集同乡，把界碑上的刻字从"光绪三年"一路补到"光绪二十五年"。最让我震撼的是1927年那页，墨迹被水渍晕染成团，却还能辨认出"王老三以独臂凿石"的字样。原来凝望不仅是静默的注视，更是将生命刻进时光的凿痕。

去年深秋，我在江湾古渡发现一座残损的青铜器。它本该是祭祀用的簋，饕餮纹在江泥里泡了千年，只剩下半张狰狞的面孔。当夕阳将江水染成琥珀色时，我突然读懂了器物上的铭文——那些被江水反复冲刷的笔画，恰似先民凝望大江时的呼吸。就像爷爷临终前攥着我的手，用浑浊的眼睛望向江心，浑浊的瞳孔里分明映着千年未变的星河。

如今我常带着相机去江边。镜头里，货轮的汽笛与千年前的铜钟声在暮色中重叠，江鸥掠过水面时，翅膀拍打的声音竟与《江工志》里记载的"凿石声"惊人相似。某个暴雨初歇的黄昏，我看见江面漂浮着成群的红蜻蜓，它们在碎金般的水面上织出流动的锦缎，恍惚间竟分不清是蜻蜓在凝望江水，还是江水在凝望蜻蜓。

暮色渐浓，江风裹挟着咸涩的水汽。我摸了摸相机包里的青铜簋照片，忽然明白爷爷说的"时光琥珀"——凝望不是瞬间的定格，而是让每个瞬间的光斑都沉淀成永恒的晶体。就像江水永远在流动，却永远倒映着天空；就像那些被浪花冲刷的草帽补丁，终将在某个黄昏，与青铜器上的饕餮纹产生跨越千年的共鸣。

江面开始泛起银光，货轮的汽笛声渐渐远去。我转身走向老槐树下，草帽的补丁在月光下泛着微光，恍惚间与青铜簋的纹路重叠。原来凝望从不是单向的注视，而是让过去与未来在某个瞬间完成了一场盛大的接吻。江水仍在流淌，而那些被凝望过的时光，早已化作琥珀，永远封存在每道皱纹里，每声汽笛中，每片江心的碎金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