凌晨三点四十二分,油灯在斑驳的墙面上投下摇晃的光晕。母亲佝偻着背坐在灶台前,铁锅里的中药咕嘟作响,蒸腾的热气模糊了她眼角的皱纹。我蜷缩在床角,听着窗外渐歇的雨声,突然想起十五年前那个同样潮湿的夜晚。
那时父亲刚确诊肺癌晚期,诊断书像块烧红的烙铁烫穿了我的生活。医院走廊的白炽灯刺得人睁不开眼,主治医师的圆珠笔在CT片上画着阴影:"肿瘤已经压迫到主支气管,最多半年。"母亲攥着我的手背,指甲几乎掐进肉里。我看见她鬓角新添的银丝在风中颤动,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枯叶。
"回家吧。"母亲突然抬头,眼眶里蓄满的泪水在昏黄灯光下泛着碎钻般的光。她转身从布包里掏出个褪色的布娃娃,是我六岁生日时她亲手缝制的,蓝印花布裹着棉花,此刻却沾满了消毒水的气味。"这是你爸当年从工地捡回来的,他说..."她哽咽着把布娃娃塞进我手里,"等我们回家,爸爸会教你认天上的星星。"
那晚我们背着铺盖卷穿过三条街的泥泞小路。雨水顺着母亲花白的发梢滴进衣领,她单薄的身影在闪电中忽明忽暗。我抱着布娃娃蹲在路旁,听见她压抑的啜泣混着雨声。布娃娃的蓝布撕开了一道口子,露出里面被药水浸透的棉花,像父亲咳出的带血痰。
转折发生在母亲开始夜班那刻。凌晨四点,她总在厨房熬制偏方:当归混着党参在砂锅里翻滚,铁铲与锅底碰撞的声响能惊醒隔壁的野猫。我常趁她打盹时偷看,发现她右手的虎口处布满褐色瘢痕——那是长期握着手术钳留下的灼伤。某个寒露清晨,我发现她偷偷服用着过期的降压药,铝箔板上的锡箔纸已经卷曲如枯叶。
"别管我。"她把药瓶塞进我掌心,冰凉的铝壳贴着手心,"你爸喜欢看《银河铁道之夜》,我给你买书。"我盯着她眼下的青黑,突然发现那双曾托起我整个童年的手,食指关节处嵌着块暗红色的膏药——是工地脚手架砸伤后留下的陈旧伤。
最震撼的时刻出现在冬至那天。我破天荒没去学校,跟着母亲去工地送饭。脚手架在寒风中摇晃,母亲系着褪色的安全带,怀里抱着保温桶。突然"咔嚓"一声,三楼横梁发出裂帛般的声响。我看见她像片枯叶般被抛向空中,安全帽在空中划出抛物线,保温桶里的鸡汤泼洒在钢筋上,腾起的热气瞬间凝成冰晶。
"妈妈!"我嘶吼着扑向那片坠落的身影,却只抓住半截安全绳。母亲躺在钢筋网里,右手仍紧攥着保温桶的提手,左手护着心口,嘴角却挂着笑。她身下三米处散落着几块碎瓷片——那是她藏在裤袋里的止痛片,被钢筋压得粉碎。
葬礼那天下着小雪。我跪在灵堂前,看着母亲遗像里的笑容。照片是二十年前她作为先进工作者获得的奖状,背后用钢笔写着:"给未来的小星星"。灵堂外的雪地上,布娃娃孤零零地躺在雪堆里,蓝布被雪水浸透,却依然保持着母亲抱着它入睡的姿势。
如今我站在医学院解剖楼顶,望着城市霓虹在雨幕中晕染成星河。白大褂口袋里揣着泛黄的布娃娃,虎口处的褐色瘢痕与母亲如出一辙。每当给患者做心肺复苏时,我总会想起那个雨夜——母亲用布满伤痕的手,教会我如何与生命对话。
凌晨三点四十二分,油灯将母亲的影子拉得很长。砂锅里的当归又沸腾了,蒸汽在墙上勾勒出模糊的银河。我轻轻摩挲着布娃娃的蓝布,终于读懂了父亲留在星空下的遗言:真正的震撼,是把破碎的星光缝进黎明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