暮色四合时,我总爱趴在窗边看月亮。银盘似的圆月悬在梧桐树梢,将斑驳的影子投在青砖院墙上,恍惚间仿佛能听见古时宫女轻摇玉壶春的叮咚声。这样的时刻,奶奶总会从厨房端出青瓷盘,盘里躺着几枚油亮亮的蛋黄酥,酥皮上点缀着金黄的糖桂花,甜香混着月饼的焦香在晚风里漫开,将整个院子都染成了暖黄色。
九岁那年的中秋格外不同。奶奶的右手因中风变得僵硬,握不住刻花模具,却执意要教我捏月饼。面团在案板上泛着温润的光,我学着她的样子将手指在掌心揉圆,可面团总在收口时裂开细纹。奶奶把开裂的面团放在膝头,用布满老茧的拇指轻轻抹平:"做手艺就像做人,裂了口子要耐心补好。"她示范时,布满青筋的手腕像游龙般翻飞,模具里的莲花纹路在面团上绽开,月光从窗棂斜斜切进来,给她的银发镀了层霜色。
那夜全家围坐在天井里的八仙桌旁。爷爷的军用水壶倒出半壶桂花酿,爸爸用新买的数码相机记录我们分食月饼的瞬间。我咬开酥皮时,流心的咸蛋黄裹着玫瑰蜜在舌尖化开,奶奶突然指着月亮说:"瞧,玉兔捣药罐子了。"我们笑作一团,却都默契地没提她右手仍不太灵便的事。月光漫过爷爷珍藏的《嫦娥奔月》连环画,画纸在晚风里微微颤动,仿佛要带我们飞向广寒宫。
去年中秋恰逢疫情管控。视频通话里,奶奶的屏幕占满半个手机屏幕,她举着刚烤好的月饼,背景是堆满防疫物资的客厅。镜头晃动中,我看见她左手握着电风扇,右手在虚空中比划着教我捏花边,面粉扑簌簌落在她新添的白发上。爸爸在镜头外小声说:"妈把康复训练融入做月饼了。"视频那头突然传来重物坠地的闷响,奶奶慌张地解释:"刚才是微波炉...微波炉..."我们笑得前仰后合,却突然发现她鬓角新生的白发比去年又多了几根。
今年中秋恰逢奶奶八十大寿。清晨五点,全家就赶去老宅整理院落。爸爸用3D打印机制作的玉兔灯挂在檐角,我特意从苏州带回来的苏式花糕摆在供桌上。奶奶坐在摇椅上,用左手将新学的毛笔字写在洒金笺上:"但愿人长久,千里共婵娟。"墨迹未干的宣纸被晨露打湿,却让字迹更显遒劲。当我们点燃孔明灯时,爸爸突然说:"奶奶年轻时是村里第一个女会计,现在是我们家的非遗传承人。"
暮色再次降临,我举着自制的冰皮月饼走向天台。远处大厦的霓虹与天边的月亮竟奇妙地交融,像古画里的工笔与写意。忽然想起《东京梦华录》里记载的"女归宁,是日必以月饼为礼",八百年来,月饼承载的不仅是甘甜,更是游子归乡的期盼与家人守望的深情。手机突然震动,是奶奶发来的消息:"你寄的茶具到了,记得用建盏泡老白茶。"月光穿过玻璃幕墙,在她发送的每个字上镀了层银边。
此刻我忽然懂得,中秋从不是简单的圆月与月饼。它是奶奶布满皱纹的手教会我的耐心,是疫情中跨越屏幕的团圆,是传统在新时代生长出的新枝。就像院墙外那棵老桂树,每年飘落的金叶都裹着相同的香气,年轮里却藏着不同的故事。当科技让玉兔号在月球背面留下足迹,我们依然在人间烟火里仰望同一片月光,因为最珍贵的团圆,永远在人心最柔软的地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