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刚蒙蒙亮,村口的老槐树便被晨光染成了金色。我踩着露水未干的青石板路往家走,远处传来公鸡打鸣的声响,混着村长吆喝卖豆浆的吆喝声,像首不成调的乡间小曲。母亲总说这片土地的时光是慢的,连蝉鸣都要等日头升到竹梢才肯响。
七点刚过,村东头的石桥头便热闹起来。穿靛蓝布衫的老人们围坐在石碾盘上,握着竹节拐杖打太极,晨雾里翻飞的白大褂与青衫相映成趣。穿胶鞋的年轻人推着三轮车卖豆浆油条,塑料桶里的豆花还带着蜂窝煤灶的余温。我常在此处驻足,看穿碎花围裙的阿婆把刚摘的青菜码进竹编簸箕,她脚边蹲着只油光水滑的狸花猫,正用爪子拨弄着石缝里冒头的蒲公英。
八点整的村集是座活着的博物馆。木格窗的杂货铺里,搪瓷缸子与铁皮饼干盒在玻璃柜里泛着旧时光;裁缝铺的缝纫机仍在哒哒作响,王婶踩着老式踏板给孙子改小学生的校服。最热闹的要数中间的戏台,几个票友正吊着嗓子唱《白蛇传》,破旧的海报上"文化大革命"的标语还隐约可见。穿红棉袄的小女孩举着棉花糖在人群里钻来钻去,糖纸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金光。
十一点多,祠堂前的石狮子开始打盹。我跟着堂哥穿过爬满紫藤的月洞门,正殿里供着曾祖父的牌位,檀香在梁柱间缭绕。族老们捧着泛黄的族谱,用带着吴侬口音的方言讲解迁徙往事。忽然听见祠堂后传来清脆的竹笛声,转头看见三叔公在院中吹奏《鹧鸪飞》,七旬高龄的手指翻飞如燕,笛声穿过雕花窗棂,惊飞了檐角栖息的灰喜鹊。
午后的稻田是片流动的绿绸。堂哥开着新买的农用三轮车带我去看新插的秧苗,车斗里堆着塑料暖棚和无人机。他教我辨认稻叶上的"稻飞虱",说今年要试试生物防治。暮色初临时分,我们蹲在田埂上喝自酿的杨梅酒,看晚霞把云朵染成紫红色,远处高压线的铁塔在暮色中渐渐模糊成剪影。
归途经过村西的晒谷场,石磨上还留着昨夜的露水。穿汉服的姑娘们支起画架,在晚风里勾勒着稻草人。老支书坐在竹椅上摇着蒲扇,看孩子们放纸鸢,那纸鸢尾巴上系着的铜钱铃铛叮当作响。炊烟开始从各家屋顶升起,混着艾草香在暮色中盘旋,将整个村庄笼进温柔的灰蓝色光晕里。
暮色四合时,母亲在灶间煨着酒酿圆子。我靠在堂屋的雕花木窗下,听老座钟的钟摆声与远处溪流的潺潺合奏。忽然想起二十年前离乡时,村口的槐树才不过碗口粗细,如今已能荫蔽半个村头。那些石板路、老祠堂、稻香和炊烟,像被时光封存的琥珀,将童年与成长都凝成永恒的模样。